2022年9月3日 星期六

盡除名

他從想不起自己的本名,但那也不重要了,畢竟每奪舍一次,就得拋下原有的身份,太多次以後,就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了,他依稀能記起的,就是從那個夜裡開始。

臨死前握著兒子的雙手,想告訴他自己領悟的心得,然後看看火爐旁趴著的老狗,他嘆了一口氣,放棄了最後的掙扎。進入到兒子的身體裡,還魂原來是如此美妙,這個年輕的肉身,有源源不絕的精力,但,這畢竟不屬於他。

奪舍是有限制的,通常是為了未盡的修行,所以一般會選擇屍體,即便為了法脈的傳承而選擇活人,至多也只有廿年的極限,他的兒子仍保有意識,這讓他有些不快,很快的,他啟動最後的能量,翻閱了禁忌之書,用兒子的靈魂當作祭品,換來了年輕的軀體。

他很快樂,覺得自己有大把的時光,但就像發了橫財卻無理財能力的人,財產早晚會花光的,十年過去了,緊接是廿年,三十年,他雖然突破了限制,但,就算是這具曾經青春的肉體,也逐漸衰老,就連禁忌之書,也沒有答案。

他試著把靈魂移到自己剛出生的孫子身上,但卻失敗了,奪舍一旦失敗,如果不能在很快的時間內找到替代品,就會灰飛湮滅,情急之下,他跳到了一旁的貓身上,從這一刻起,他擁有了與人類全然不同的視野,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可瞬間又有了極強的覺知,他瞭解了這個世界上不少的秘密,尤其是關於幽寂深邃的邊緣,有那麼一個黑暗而神秘的存在,於是他決定,無論如何,都得前往那處,只有那裡,才有永恆得解答。

他不知道換了多少副身體,熬過多少個年頭,終於來到一處黑水畔,那水平靜而不見底,同時一望無際,他無法越過河流,也不敢貿然跳下,他把這將近三百年來所學的任何法術都用盡了,可卻得不到半點回應。終於,他把禁忌之書扔進了水中,水面頓時滾起了浪花,然後冒出了幾個他不曾見過的文字,然後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唸出它!」

他念了出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唸出的,也再也無法想起那個發音,然後水面分開,一條道路出現,他在這道路上似乎又走了十年,才到了盡頭,那是一個巨大卻空曠的宮殿,一個黑影坐在中央的王位上,周圍盡是枯骨,但他本能知道自己該跪下,只有臣服,才有希望。

「你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

「很好,來到這裡的人,都不該有名字,從現在起,我也將剝奪你的名字,但我可以賜與你夢寐以求的,你同意嗎?」

「我要的東西很多,您都能給嗎?」他抬起頭,用貪欲直視對方。

「哈哈哈哈哈哈,我喜歡你的誠實,我承諾會給你你要的一切,但最後你就會明白,你什麼都不想要,可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那黑影環視了周圍的枯骨。

「我希望能夠永生,但而且不受奪舍法的限制。」

「只有這樣嗎?」

「不,我還要超越世間財富和權柄的東西,我要擁有奪取生命和快樂的能力,如此才能成為世界之王。最後,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成交,但,你的能力,不是馬上能夠適應的,而且,你也應該換副身體。」

李伯瑞就此誕生在世上,但他卻什麼也想不起來,直到十五歲那年,大量的記憶忽然湧進他的腦子裡,然後讓他被關進了精神病院,在那裡他足足躺了三年,才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他清醒後的第一件事,是和護士打招呼:「你在聽什麼?」

「三天三夜,張惠妹的歌,你知道嗎?」

「恩。」

「你該吃藥了。」

「好。」他吞了藥,卻更精神了,問道:「你很愛這首歌嗎?」

「是阿,這是我最喜歡的歌了。」

「因為你害怕停下來時面對自己嗎?」

護士臉色一沈,沒在搭理他,去別的病房了,三天後,她沒有來上班,有人說她自殺了,成功與否,則不是李伯瑞關心的,醫師說他恢復的很快,經常問別人喜歡什麼?看什麼書?聽什麼音樂,並且樂於社交,就連主治醫師都覺得,他離出院的日子不遠了。李伯瑞自然也清楚,他的精神越發好了,他問人的興趣,不過是因為,人對於內心的恐懼和厭惡,往往出於防備,所以拒絕提起。可人缺什麼,就會追什麼,其所衷愛者,不過是逃脫內心空缺的借鏡而已,而他,也不過借此境也,只要召喚出對方的深層的恐懼,那人,便快樂不起來了。

但不止於此,他沒忘了自己還有沒收快樂的權力,可是快樂,對他全然沒用,他一點也不會被快樂滋養,而但凡有人對他產生好感和快樂,他反而覺得困惑和難受,所以他把所有醫護人員的快樂,全都轉移到了病患的身上,這使得醫師和護士都產生了錯覺,認為大量病人都康復了。

李伯瑞出院時,剛滿十九歲,那還存有青春的臉龐,完全沒有任何瘋狂摧殘過的痕跡,然後他發現,光是單純的奪取生命,並不能滋養自己的靈魂,他只是幫那個黑暗之主做白工而已,最好的方式,是朝對方的靈魂吹上一口氣,然後隨風飄散的種子,就這麼在魂體上發芽,隨著逐漸向下扎根,靈魂中每個痛苦的經歷和悲慘的片段,都將成為大樹茁壯的養分,而樹木所吸收者,有一半也成了李伯瑞的佳餚,但凡樹木開花結果,他如品嚐好酒般愉悅,當然當參天大樹長成,樹蔭自然遮蔽了其他快樂的泉源,使人更為陰鬱,如此生生不息,李伯瑞的靈魂,便在無枯竭之虞,他順利的考進醫學系,畢竟,他壓根就不需要唸書,光在考場讀取所有人的意念,他就知道誰是真的有把握的人,照抄得了。

李伯瑞很快就成了校草,他的容貌算不上極帥氣,但卻能同時周旋在眾多女生間,原因無他,每個人都覺得,只要少了他,就會產生強烈的不安全感,那份不安全感,甚至會讓人有輕生的念頭,因此這些女孩雖然知道李花心,卻全都接受了,畢竟,連她們以為那份獨立於外,凸顯自己與眾不同的個性和情志,都牢牢的掐在他手上。

畢業後,李伯瑞成了很有名的精神科醫師,經他的整治,每個病人都有了飛越性的突破,畢竟,他只是順手拿其他人的快樂和希望去補而已,而在他眼裡,精神病患其實都是未開發完成的超能力者,好比擁有七個人格的何遂高,李伯瑞只留下主人格的掌控權,而讓其他人格能任意被切換,而起發了病人各種不同的專長,又好比憂鬱症的趙子柔,她因為把自己看得太高,而導致憂鬱,李伯瑞刺激了她的意志,使她振奮起來,讓努力能配得上自尊。這對他來說,都只是彈指之間的事,這不只能獲取世間的名聲,同時他也吸引了更多不快樂的患者,他有著吸不完的能量,而他所認識乃至於見過的每個人,他都放上了種子,雖然不見得每個塚子都會發芽茁壯,但仍收穫匪淺,而及便是看似康復的病患,他卻能遙控對方爬到更高的情緒點再落下,藉此獲得更多能源,他的靈魂不斷長大,而他所能做到的『神蹟』,也更為不可思議。

就在事業一帆風順時,他的愛情也降臨了,那個午後,陪姐姐來看病的江妙真,一眼吸引了他,其姐罹患的是焦慮和強迫症,每天都會洗手洗到脫皮,然後什麼東西都想洗,這種症狀對於李伯瑞來說,壓根是小兒科,但他卻不想太快治好對方,因為她還想多見幾次這個22歲的女孩,這是頭一回,他並沒有想要強加自己的意識讓對方屈服,他希望這件事能自然發生。對於一個風度翩翩,又有著高度社經地位,並且對自己家人的病情十分體貼有耐心的年輕有為醫師,誰又會不心動呢?兩人很快便墜入愛河,同時李伯瑞驚訝的發現,這個女孩想著自己時,竟都是光明面,也就是他的一切,都使對方快樂,這在現實上對自己的靈魂沒有半分好處,但他竟好似找回了許久不曾出現的開心。

但如此完美的人生,又怎會不招人妒忌,某個在學校時就看不順眼他的富二代,正巧是江妙真曾經的追求者,但卻被毫不留臉面的拒絕了,因為他企圖找人跟蹤對方和收集個資卻被發現,當他知道這兩人訂婚之後,覺得實在太沒面子了,於是在一個酒醉的夜裡,率同一票小混混,攔下了剛離開醫院,接了未婚妻的李伯瑞,當場將李伯瑞打死,而江妙真也在過程中被推向馬路而死於車禍。

這些人即刻鳥獸散,但他沒想到的是,李伯瑞的靈魂早就受到更強大的詛咒,他並沒有離開肉身,而是在一瞬間,把所有曾經植下種子的靈魂全部收割,用來修補自己的肉身,那天夜裡,有五百多人精神失常,兩百多人瞬間猝死,他不到二十分鐘就完好如初,並且在江妙真魂飛魄散之際,用神力將其拉回肉身並加以修復,但這就不屬於他的能力範圍了,他只能讓人有一口氣而不死,並將其送醫,好在醫院不遠,手術也尚算順利,可從今以後,江妙真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因為她看到了李伯瑞真實的樣貌,而她也體會過死亡,她不恨自己的未婚夫,但自己的魂魄雖被拉回,仍有一部份早已去了冥界,而離開者,正是依戀這世界的熱情,從此她的眼神中不再有光,而無論李伯瑞企圖用怎樣的意念或神通轉嫁,都無法讓對方開心起來,半年後,她從醫院頂樓跳下,結束了這個悲劇,而李伯瑞當時正在出診,李伯瑞看著屍體,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曾經有溫度的記憶,而那個記憶,也正分崩離析,他把記憶的碎片收集起來,放在用快樂和希望交織成的意境裡,那些他所不珍視,但卻足夠保護這碎片的最後一片淨土。

是時候該清理這個世界了,李伯瑞查清楚了所有人的底細,正在受審的每個人都發瘋了,不是咬舌自盡,就是不斷撞牆,直到腦門爆裂而亡,那個富少早出國了,意念雖然不受時空限制,但他想親眼看見對方痛苦而死,於是買了機票,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他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你可以修理他,折辱他,怎麼都行,但必須留他一條命。」

「為什麼?」

「別問為什麼,這是命令!」

「我不會放過他的,就算你來也不行。」他清楚的知道,對方是無法來這裡的,而什麼都不能阻止他。

他只是按了對方的門鈴,那是一所大宅院,開門的是佣人,但瞬間卡在極度絕望的感受裡,然後走向院子的泳池,這個富二代全家人都被抽去了靈魂,只有兇手本人沒有,他把方原兩百公里內所有恐懼的記憶和經驗全都植入對方的心靈,直到對方不斷抽蓄痙攣,最終七孔流血而亡。

「我不會讓你的靈魂離開的,我要折磨千次萬次,讓你永世不得超生。」他看著一地的屍體,稍稍洩憤了些,大踏步走出屋子。

忽然間,外面竟是鳥語花香,同時陽光燦爛,他發現自己在一個佛寺內,一名僧侶慈祥的看著他。

「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你是誰嗎?」

「哼!少玩花樣,你惹不起我的。」

「我沒有想惹你,畢竟因果償還,理所當然,但,你能放了那兩條無辜的靈魂嗎?」

「誰無辜?他明明是死有餘辜。」

「那他的家人,也是死有餘辜嗎?難道江妙真也是死有餘辜嗎?為什麼你不肯讓她去更好的地方?」

「住口!」

「阿彌陀佛,施主,放下吧,你的仇願已了,糾結在此,又怎能解脫?」

「解脫?笑話!我為什麼需要解脫?你那麼有本事,我太太死的時候你怎麼不幫忙?她得罪了誰?」

「此乃施主的因果,罪過,罪過。」

「你放屁!好人你不救,現在跑出來說要救壞人,你們佛家不是出了名的顛倒是非,框住孫猴子那樣虐待動物,然後逼著他陪毫無用處的唐僧去取經嗎?」

「施主明知此事非真,何以顛倒是非?」

「是嗎?那穢跡金剛又怎麼說?」

「佛經所述,不過開方便之門,讓層次不同者皆能找到自己的理解方向,施主何必強做解釋?」

「那就是話不投機了,要動手也行,論法力,你不可能是我的對手。」打從對話的一開始,他便已把種子放在對方身上了。

「也罷,那貧僧便與施主賭一把,若施主法力高強,或殺或傷或困,貧僧皆無怨言,若貧僧僥倖勝出,施主則放出靈魂如何?」

「看著辦吧!」種子瞬間發芽,李伯瑞不相信這個人一點負面情緒都沒有,就算現在沒有,從前也必然有,就算此生沒有,前世也..。

種子生長的速度驚人,瞬間已成神木,而和尚的表情,則充滿痛苦,李伯瑞得意的摘下一棵果子,咬了下去,但卻沒有吸收到任何黑暗能量,那棵樹的養分,是來自對這個世界所有眾生的慈悲,而在此瞬間,他耳中忽聞巨大梵音,眼前所見,皆是蓮花,而那和尚的佛號,卻依稀可辨,李伯瑞大驚,他喊出了那個禁忌的名字。

現在他回到那個巨大而荒蕪的宮殿,跪在王座下,黑影震怒道:「我命令過你,不許去殺他的。」

「為什麼?」

「因為他的貢獻,不在你之下。」

「我可以補償。」

「哼!你最好可以,但記住,再有下次違反我的命令,我們的契約就不作數了,而我會收回你的一切。」

他叩頭表示明白,然後問:「我剛才是被超渡了嗎?」

「哈哈哈哈哈,還差一點。」

「為什麼?你的力量超過對方嗎?」

「不是我,是你自己,佛有三不度。你該回去了,記住,你只能再呼喚我兩次,然後你的下場..」

李伯瑞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但他並不在意成為那堆枯骨,最起碼現在不在意。

他回到世界後,辭去了醫師的工作,開始在世界各處旅行,一方面想見見是否還有什麼是自己沒見過的,另一方面,也是覺得,或許有什麼方法可以復活未婚妻,於是他開始潛入各個宗教聖地,企圖去尋找各種禁忌和法器,他試了很多,在這段時間,他沒有少奉獻靈魂給黑暗之主,而他的法力也亦發強大了,但始終,他都沒找到自己要的東西。

轉眼又過了數百年,他來到一座隱世之山,山頂有所小道觀,卻散發著神聖不可侵犯之威。

「兩百年前,我應該還進不去,但現在,哼...」他冷笑一聲,身形已經移動到大門前。

他還沒敲門,門便開了,裡面走出幾個道士,持著劍圍住他,喝道:「聖地不是爾等妖孽可來之處,快離開!」

「都歇著吧!」他一擺手,這些人全睡著了。

他直奔大殿,卻見一老道士端坐,雙目微閉,身前寶劍橫放。

「你是這裡的主人吧!把長生秘及交出來。」

「把靈魂賣給魔鬼的妖物,滾出去,否則我今天要開殺戒了。」

「你有這本事嗎?」李伯瑞見對方憤怒,暗自竊喜,種子早拋向了對方,這回就算不吃果子,也叫大樹把靈魂抽乾。

但那種子彷彿落到沙漠般,什麼養分都汲取不到,然後瞬間被沙塵暴吹開,道士冷眼道:「像你這種妖孽,我不知殺了多少,你根本進不了我的眼,又何能動我的心!」

說罷劍光飛起,直指對方眉心而來,李伯瑞使出全力,才讓那飛劍慢了半分,道士更怒了。

「熟悉的妖氣,你師父是誰?」

飛劍持續迫近,李伯瑞眼見就要命喪此處,又再度呼喚了禁忌之名。

「你為什麼要去招惹那個道士?」

「他有我想要的東西。」

「你想要什麼?」

「長生卷。」

「長生卷最後一章的復生訣嗎?你拿了也沒用的。」

「為什麼?」

「因為你永遠找不回江妙真散失的那個元神,她在我這裡。」

「什麼!」

「我並沒有承諾過你我會救她,而你用了邪術讓她不能安息,我才有機會擁有她的,而且看到你受苦,我覺得更為有趣,我本來以為你可能墮落到底了,沒想到還能飄起來。」

「放她走,我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你。」

「你的條件,已經用完了,你沒有任何籌碼。」

「那我只能殺了你。」

「用什麼?你的種子嗎?那是我教你的,而且你對我一點也不瞭解,要如何把種子放在我身上?」

「我知道你的名字,幽王!」他喊出最後一次,然後將所有的種子一次吹向對方。

「愚蠢阿!你怎麼會如此愚蠢?你居然賭上最後一次的機會,然後自取滅亡!」種子落在那黑影上,卻不是被業火燒焦,就是被大海吞沒,然後就連他的力量,也正在消失,但李伯瑞仍在掙扎,他企圖吸取在人世間與他有連結的其他種子。

「沒用的,這些靈魂我通通會收過來,我說過你的結局了,就跟這些枯骨一樣,你們都以為自己很特別。」

就在他灰飛湮滅之際,他做了最後一件事,把僅剩的記憶碎片快樂和希望織成的境界,擰成一股箭,插入那到黑影,黑影大聲慘呼,兩人都漸漸透明而消散。

李伯瑞又聽見了梵音了,但這回清楚的問:「你願意被渡嗎?扎木桑布!」這是他最初的名字,他原本是個繼承法脈的在家修行者。

「我....,我現在不願意。」

然後他醒了,坐在醫院的床上,診間上寫著下午有個病人要來看焦慮症,病人的妹妹會一同前來。他試著使用意念,卻什麼也用不出來。

和尚正在給院子的果樹澆水,這棵樹在他的照顧下結實纍纍,他凝望著其中一棵果子中的李伯瑞道:「但願你此次能跳出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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