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3日 星期五

虎痴

雖然瑪玲向來不說謊,但當她跟我說這個故事時,我仍舊感到半信半疑。

我認識章欲賓時他已年近耳順,明明坐在輪椅上,雙手仍緊抓著跟鋁合金的柺杖,一隻右腿卻是木頭做的,大家都說他脾氣不太好,沒人敢問發生了什麼事,我是頭一個不識趣的。

「現在科技那麼發達,不考慮換個他材質的嗎?畢竟美觀而且不會很貴。」那時候我的確認識幾個在做醫療器材的業務,就多嘴問了幾句。

「關你屁事!」他的柺杖朝我扔了過來,我退了兩步,手裡端著的玻璃杯卻全打碎了,這老人的火氣真大,我又沒打算賺他錢,算我倒楣,以後別理他得了。

我走回護理站,阿眉滿臉是幸災樂禍的神情,我知道她想說什麼,早警告過你了,不要去招惹這個糟老頭。

拿了吸塵器和拖把,剛打算清理地上的髒亂,卻見剛才那老頭忽然抽蓄起來,同時口吐白沫。

我趕忙衝過去,同時回頭喊人,阿眉沒等我叫出聲,已經俐落的塞了根毛巾進那老頭嘴裡,我明白那是癲癇,他足足抖了快兩分鐘,大小便都失禁了。

「這沒問題嗎?」

「沒有,你剛來一個月,要習慣他這種模式。」

「什麼模式?」

「他每一兩個禮拜就會發作一次,如果有人去跟他說話,就會加快他發作的頻率。」

「難道這個安養院都沒人跟他說話嗎?」太不可思議了。

「有,住院醫師,還有窗外的鴿子。」

但當天晚上,章欲賓又發起了高燒,我們聯絡了郝醫師,他很快就趕來了,除了給病人打退燒針,他只是搖頭嘆息。

「郝醫師,這樣就好了嗎?」

「恩,這是心病。」

「心病?」什麼心病會引發癲癇和發高燒。

「我只知道他的腿三十年前就截肢了,現在卻仍時不時喊痛,可是卻完全沒有任何感染的現象,這是幻肢。」

我之前有讀到過這個名詞,但不知道會有如此嚴重的現象,補問道:「那他失去腿的原因是什麼?」

「我不知道,他家人十年前把他丟在這裡時也沒交代,只留了一筆錢,應該還夠他用二十年,如果他還活得到那個時候....」

我的心情很亂,為什麼這個看起來不算太邋遢的老頭,會被家人遺棄,而躺在床上的他竟開始說胡話:「記者.....死了.......」

八成是做惡夢了吧,連作夢都擺譜,想著有人來採訪嗎?

第二天這老頭清醒了不少,氣勢似乎也不像昨天那麼強了,我送了杯水和藥物到他身邊時,他竟然低聲說了句:「謝謝。」

「不客氣,你還需要什麼嗎?」他搖搖頭,我就走開了,若再引發他的壞脾氣或癲癇,可擔當不起。

我排了兩天假,假期回來的中午,他正在窗邊逗鴿子,但他學鴿子的叫聲實在很蹩腳,我拿出午餐準備的三明治,撕了點麵包屑,走到窗前,開始咕咕咕的叫了起來,那些鴿子老早就成精了,立刻過來啄麵包,他的表情有點驚訝,但卻沒有不開心。那次之後,他見了我都會主動點頭,有時候其他看護得罪他,他也會指明要我過去。

可是他的癲癇和發燒卻沒有少發過,大概半年後的某天夜裡,他又發作了,這次異常嚴重,連郝醫師都說:「他的身體狀況照這樣下去,說不定半年內就會走了。」

那晚他依舊含糊的喊著「記者」、「死了」這樣的字句。 第二天早上我經過他床前時,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還在驚魂未定,考慮要不要推開這個虛弱的老人時,他卻說:「我只是希望跟你聊聊天。」

「好,你放輕鬆。」我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

「我是東北人,全家很早以前就旅居日本了,在日本有不少基業,家裡是望族,年輕時的我喜歡到處旅行,經常回東北的森林去看雪景,有一次看到東北虎,我頭一回見到這麼美的生物,簡直著迷了,後來有人說更北方的老虎體型更雄偉,我當下就要直接飛過去,家人極力勸阻,我就是不聽,找朋友介紹了一個當地導遊就出發了。」

「就你和他兩個人?」

「當然不止,除了我和導遊,還有兩個隨行的帶槍獵戶,以確保安全,我朋友說對方經驗豐富,我下飛機的第二天就和對方會合,說好兩天後出發,但出發當天,氣候卻變得異常惡劣,幾乎是暴風雪的狀態,導遊勸我放棄,過一陣子再說,我卻覺得這更美了,執意要去。獵戶本不想跟了,我給他們三人都加倍的錢,他們才不情願的帶我出發。可到了山上,我們就因為風雪實在太大而迷路了,四個人被困住三天,風雪只是越來越大,我們的食物都快吃完了,獵戶兩兄弟說要去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可以打回來的野味,他們選風雪較小的早晨出發,但天都快黑了,卻依舊沒有回來。」

「該不會是自己下山了吧!」

「我也這麼懷疑過,但後來確定不是,我和導遊等到第二天早上,他們依舊沒有半點消息,好在風雪瞬間停了,天邊露出些微的陽光,導遊建議我們立刻下山,我當然沒有意見,經過幾天的白雪覆蓋,整個山林裡的空氣都特別清新,然後我看到了幾隻烏鴉在樹梢上企圖找東西吃,正想拍照,導遊卻說那種烏鴉代表厄運,他話還沒說完,烏鴉就驚叫得逃走了,一頭巨大的西伯利亞虎站在我們面前。」

「天阿!」我隱約明白他的腿是怎麼回事了。

「你的反應和導遊一樣,他拿出預備的手槍,卻打不著火,丟下我轉身就跑了,我只覺得這個生物好美,一點也不害怕,畢竟我家裡也是有養貓的,老虎不過是大貓而已,我早有準備,拿出身上準備的一罐貓薄荷,緩緩的蹲下身,然後倒在地上,接著緩緩退開,這應該足夠為我爭取時間了。」

「結果呢?牠不吃?」

「牠遲疑了一會,上前舔掉了地上所有的貓薄荷,然後甩了頭兩下,到這裡都很順利,唯一的失誤就是那個份量或許夠馴服十隻貓,卻根本不夠牠塞牙縫,我不知過了多久才醒過來,那時已是在山下的醫院,而我損失的,就是右腿。但牠已經對我算客氣了,導遊被找到時,只剩下半截屍體,而獵戶兩人始終都沒有回來,就此失蹤。」

「.....你為什麼要忽然跟我說這個?」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你也知道,不是嗎?我從來沒有和人說過這些事, 因為我覺得我毀掉了自己的人生,家人也不諒解,我太太的娘家在台灣,她帶我回這裡,免得和家人衝突,可是我連她都拒絕溝通,後來她也受不了了,就把我送來這裡,也虧了她,這麼有耐心,我一點也不怪她,是我自己的錯,但我也不後悔,我想我真正愛的,就是山上看到那頭老虎的光景,那一刻仍然暫停在我心裡,這樣就值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想起了某事,問道:「你每次做惡夢的時候,都會說什麼記者、死了,到底是什麼?」

「那不是記者,那是俄文的老虎。」他頭一回露出微笑。

半年後,他過世了,死於心臟衰竭,死得當晚我不在,但他的葬禮來了不少人,我也受邀參加,我不知道能為他做點什麼,只有等眾人都散了之後,在他墳前放上一隻老虎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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