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質

打小就不是個體質強健的人，但凡逢年過節、重大考試、搬家、或者家裡特別的忙的時候，必為外邪所侵。而中招之後，發高燒、上吐下瀉、頭痛、抽筋、喉嚨痛、鼻塞、鼻涕、痰淤等症狀一項也跑不掉，而且沒看兩家以上診所絕對好不了。老頭常戲謔：「家裡越忙，你越要生病，你一定是生來找麻煩的。」

壓根沒想過找誰的麻煩，只覺得這句話在找我麻煩。現在想想，那些麻煩的症狀不過是預演死亡，當你嘔吐時，如同有人把你的五臟六腑全都倒出來用酸水不斷的沖洗；水瀉把你逼乾，然後由下腹的酸楚開始蔓延，直到徹頭徹尾；高燒令你產生大量的幻覺，彷彿置身靈界，對彌留兩字有徹底而充分的瞭解；痰和鼻涕兩兄弟，可以搞到你的鼻子和喉嚨反覆紅腫及噴血。抽筋則是另外一門藝術，從一條腿的劇烈顫抖到全身性的痙攣，企圖把你壓縮回一個受精卵。每種症狀再強烈個數倍，同時天天伴隨，就是死前一兩年的狀態吧！也因此我從來不期待長壽。

長壽這回事，似乎和上天有關，每當痛苦來臨時，母親總會企圖安慰，但其實她什麼也做不了，除了慌和心痛，只能拿著聖經禱告，當然中間鄰居也介紹過菩薩之類的仙佛，不論是誰，總企圖告訴我這個世界上的神其實是愛我的，我只需要祈求，祂們便會拯救我。

我得到拯救了嗎？我可以告訴你當一個打五歲起的孩子完全不懂自己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並且衷心懺悔希望得到救贖。雖然吃藥打針，總會慢慢好起來，但神明確無法保障免於下次病魔的襲擊，而抱著聖經或佛經痙攣多次以後，就會有和大人完全不同的瞭解，我開始不相信有神，或者說，我開始認為老天爺也許是一個惡意的存在。

既然是惡意，能不能拒絕或抵抗呢？去找祂的對頭禱告顯然行不通，因為對頭也不知靠不靠得住，況且沒有聯絡方式。國中之後，遇上了另一種惡意，稱為霸凌，我其實不特別厭惡霸凌的人，因為他們比起疾病更有偵兆，而發作的情況並不如疾病惡劣，最重要的是，他們有得抵抗。

因為要抵抗，所以開始強迫自己大量運動，想盡辦法讓自己變得強悍，是否在反抗的過程中，因為無意間把對方當成那個一直想打倒的內在對象，所以出手特別重，已記不清。

關於出手這件事，我總是很難拿捏，太后不知道說過幾回：「你這人說話就是沒輕重。」輕重的定義，連字典都寫得不大清楚。無論對言語或是肢體挑釁的人，反擊是一種處理方式，既然要反擊，就得讓對方無招架之力不是嗎？而在當下無力反擊或是終其一生都在與我相處這回事上無能為力，總是沒有必然的分寸。

沒了分寸，就無法拿捏距離，而距離，是人際相處很重要的一環，我一直對過度靠近的距離感到恐慌，卻也無法忍受若即若離的冷漠，而導致了多次的情感關係破裂。

破裂之後，總會讓我對身體的瞭解更深一些，讓我在運動表現上更順暢，是不是因為她們在離開前那些憤怒的爭執，劇烈的指出那些令人厭惡的習性，使我恍然呢？

恍然是突如其來的瞭解，同時帶來自在和自由，但也有一種被掏空的感受，就好像持續而劇烈的運動一樣，它解放你身體的同時，也會搾乾你每一滴體力，可是我卻不想休息。

休息不只是過程，也應該是一種目的，為了讓你從極限或傷害中放鬆，然後達到更好的狀態，而休息之後，不只是身體，也會讓你的情緒變得平和喜悅。

平和喜悅，近似詞為平安喜樂。許多年後又在里長的公告上看到這個字眼，他是不是教徒我不得而知，也不太感興趣，里長就是一個喜歡廣播的人，而他最長廣播的內容，就是鼓勵大家環保，希望造就愛的世界。

愛的世界為一知名童裝品牌，紅色的招牌會讓你誤以為店裡面有愛這項商品存在，而且存量甚多。我生平遇過不少女性，無論熟識或交往與否，都曾問我：「你難道不相信（希望）這個世界充滿愛嗎？」

世界充滿了什麼，其實我並不關心，至於希望這個世界充滿愛的人，可能是誤以為愛可以解決所有問題。而其從來不能，愛能做的，只是原諒你的錯誤，這個世界上顯然沒有充滿愛，所以人只能不斷的原諒自己，然後苛責他人。

遇上苛責不全然是壞事，最起碼它能讓人願意用積極的態度去面對並解決問題，而速度之快，讓你驚訝時間和事件竟可以如此被壓縮。

壓縮是一種反覆施加壓力的方式，可能產生極高的質量，例如鑽石。也可能破壞原有的物質，例如反覆壓縮的檔案，情緒是否能被壓縮？例如壓縮的恨和壓縮的愛？

愛被壓縮或許是希望提高質量，恨是否也是如此？抑或不過是製造愛失敗的副產物，「你身上有壓縮的恨」，越來越多人這麼說，恨的力量會比愛大嗎？是否會造成更大傷害？

曾經傷害過的人，不論男女，是否會令我感到後悔？真正的後悔是無法改變和彌補的，稱為遺憾，有遺憾的人和需要愛的人都會不安，解決不安的方式之一是尋找信仰，在眾多的信仰裡，都宣揚著因果輪迴的概念。

因果輪迴乃經歷幾代至幾十代人的層層包裝，看似頗為環保，又能夠自圓其說，卻至今無法被求證的假設。而在此假設中，所有的瀕危動物都必然是前世為惡，所以今生活該。

活該指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通常對應在自作自受的人身上，和同理心為反義詞，我並不討厭有信仰的人，只是對宗教和充滿愛這類幼稚、粗糙而又脆弱的假象都敬謝不敏，壓縮的恨已足夠使我過得痛快，至於死後才發現沒有天堂地獄，而瞎擔心一輩子的呆子，可謂悲哀。

悲哀是相對於幸福快樂的立場，通常由生離死別造成，且僅能由一人獨享，也許是人多了就不易專心之故。雖與幸福相反，卻往往較能持久， 長期處在悲哀者，可能導致虛弱體質，卻往往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