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17日 星期二

孤獨先生


我向來是個天性涼薄的人,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不好說,比較有印象的就是大學時期,某回期中考前老頭病了,去醫院急診,聽說是盲腸炎轉成腹膜炎,那時我不在家,在公司上班,忽然接到家裡來了電話,一時慌亂去和老板請假,因為是在生技公司,公司內都是醫學博士,群體告知我這是小手術,無須擔心。

有了專業人士的安慰,自是放了心騎車到醫院,在手術室外等候,不經意打了個盹,家裡有人說我不孝,不孝的理由很簡單:「要是爸爸的靈魂從手術房裡飄出來,看到你在睡覺,他作何感想?」

他作何感想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如果飄出來了,大概也就飄不回去了,雖然手術很成功,畢竟我爹還是死了,當然跟手術無關,他是死於多年後的心肌梗塞。當天夜裡太后守在病房,我則回家整理一些東西,準備第二天去和她交班,家裡亂得不像樣,好容易連狗也洗好,已是深夜,我打開電視,隨手消磨時間,竟有一瞬感到逍遙。

從此我便不能明白,但凡家裡有人重病,就應該死活都苦著臉,連一分快樂都不能享受的道理。老頭死的時候我沒哭,他出喪時我也沒有,又有家人說我趕到醫院時一分感情都不帶,我只知道帶再多也不會讓死人活過來。

從小我就不喜歡節日,因為家長過於傳統,總喜歡把我規劃好的節日計畫給廢掉,太后的理由很簡單:「你不能那麼自私,過節應該要和家人過。」

我大概是自私過頭的,從小到大所有的大節日(包含任何一個家人生日,我家裡有五個人,我自己過生日也別想跟人出去,直到退伍老頭死後,才解了束縛。),我能翹出去的次數一隻手掌數得完,每回在外面不光是愧疚,還得想著回家後還要被念。老二老三就挺好,直接蹺家,我經常倍感羨慕,這些年我後悔的從來不是如果我能夠再多孝順誰個幾年?而是我如果一早就蹺家或許現在早自在了,所以我是自私的。

很多年後,太后經常這麼說我:「我覺得你根本就不愛我。」在愛這個議題上,我總是充滿雙魚座的勇氣,直球對決:「是的,我不愛你,早就不愛了。」當她睜大眼睛準備發怒時,我又補了句:「誰規定我該愛你,但不愛你不代表不關心你,
你也早就不愛我了不是?」她就像洩了氣的皮球般,不發一語。

前幾天回家幫忙搬家,太后說她前一天就把狗送去旅館了,但還是一晚沒睡好,下午搬家公司剛結束,她問:「你覺得今天應該把狗接回來嗎?牠在那邊會不會吃不好?睡不好?」

我只按卦象直說:「不需要,牠回來家裡還那麼亂,牠一定不適應,結果就很恐慌,弄得你晚上也不能睡,明天你睡飽再去接牠,牠回來剛好休息,你也可以好好整理房子。」

「可是我會想牠阿!」我知道太后沒有要聽我的,她一開始就沒有,她想聽到一個貼心的答案,但我就是不貼心,也不想貼心。

因為小時候我想帶著狗去哪,她和老頭總會嫌麻煩,一次,我會失望,兩次,我會告訴自己親人是會騙人的,三次,我知道我不能信任你,四次,我開始告訴自己我應該可以不愛你,這些次數可能是失信,可能是挫折,也許是自小鍛鍊如此細微的記憶力,使我在日後學命理時,展現了讓老師都感到驚訝的「天分」。我因此不相信孝道,或者說,我所信奉的孝道就是你從前怎麼對我,我將來就怎麼對你。

其實我是沒什麼天分的,我只是擅長記仇而已,對誰都一樣。有個人坐在我面前:「老師,你可以幫我得到那個男人嗎?有方法嗎?」

「有。」

「真的有?」她只是想找人吐露一下奢望,並非真的想改變或得到什麼。

「有,但你願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可是.....我沒有錢。」錢是最低微的代價,你都先否定了,我要怎麼看得起你。

「我是說得到之後,萬一你後悔了或痛苦怎麼辦?」

「可以不要有後面的痛苦嗎?」人都如此,只有極少數的人搞得清楚自己要什麼,並願意接受對價關係。

我們換個場景,不同的人,上一段台詞接下去,她的回答卻是:「那你幫助我人生從此一帆風順,不會有痛苦或後悔嗎?」

「所以從現在開始你人生的每件事你都要聽我的?」

再換一個場景,又是不同的人,她的回答卻是這樣:「我只要現在得到就好,我不管以後會不會開心。」

「你想清楚就好。」

三個月後她回來了:「其實你早就知道結果會不好對不對,為什麼你一開始不告訴我?」

很多人都以為從事命理工作是幫人,但到最後,你會發現人其實並不值得被幫助,因為不配,大多數的人只是雜碎麵忘了加麵而已。

又有一個女人坐在我面前,滿臉怒容:「我對我老公那麼好,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她的五官糾結到我都快反胃了,只能答曰:「我不知道,你有打算對自己好嗎?」

「老師,你有聽我說話嗎?我是說我對他好,他為什麼不對我好?」

「你怎麼知道你對他是好的,因為你一直跟他說嗎?」

「老師,我覺得你很沒有同理心,我已經很難過了。」

「你跟多少人討論過這件事?全家族,你所有的朋友,你老公所有的朋友和同事,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老公不是東西了吧!你獲得的同情還不夠嗎?」

我不在乎得罪客人,客人如果不懂得尊重主人,就失格了。

另一個女人坐在我面,可不只五官糾結了,還嚴重駝背,兩肩往胸前縮。

「老師,唉!我好倒楣,我真的好倒楣,有辦法讓我不這麼倒楣嗎?」你真的有想要幸運嗎?

「有,你先試試挺胸、把眉頭舒展開來,然後不要駝背怎麼樣?」

「這樣會有效嗎?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倒楣的人了。」她已經有這樣的心理建設,應該快要到達目標了。

「那你還是離我遠一點吧!我不想倒楣。」你已經說明你一輩子都化忌了。

我不安慰人,因為安慰也沒屁用,而且一旦安慰,就沒完沒了。我喜歡修理人,因為我喜歡看人痛苦,越痛代表有機會改,我不相信傳統道德,忠孝節義那些對我來說都是屁,扛著那些的人都不快樂,因為你必須長期面對世道炎涼、人心不古、或者你發現你總是吃虧這回事,我有幾位武術和五術的老師都很正直,甚至過於正直,以致於在面相上累積了長期的不快樂,我很能夠理解很多人看到國旗飄揚會感動,因為他們誤以為失去的年代會回來,其實人心壓根沒變,只是被從前被狗屁道德箝制住了,現在則像失去了重力,全然的自由卻無法讓人享受自在。

有個男人坐在我面前:「老師,我家裡兩個女人鬧得兇,你覺得要怎麼解決?」

「你是說婆媳問題嗎?」他看起來並不煩惱,眼神還帶著笑意。

「不是,我的兩個女友和我住在一起,兩個人各幫我生了一個小孩。但是我現在又認識一個新女友,我想接她回去住,家裡兩個意見不合,一個說好,一個說不好。」

我佩服他,真的,他不只自己解鎖了,連他旁邊的人都一併解了鎖,這是極少數的真小人,我都想跟他做朋友了。

「我會建議你先不要把新的帶回家,再觀望一下。」這個世界上偶爾還是會有開心的事。

我的命理和武術風格其實是差不多的,你別來找我的麻煩,我就不尋你的晦氣,即便你在街邊搶老太太的皮包或非禮女孩,我也懶得管,有很多老前輩說我冷血,因為有我這種人社會才扭曲,我覺得挺有趣,社會本來就扭曲,這些老前輩卻自己什麼都不能做,也不敢做,於是把希望和責任都丟給年輕人。

至於找我麻煩的,我從來沒放過,我喜歡折磨人,因為早期並沒有一招致命的能耐,後來有了,卻因為瞭解法律而不想惹上麻煩,所以我會折磨對方,折磨到對方的意志完全潰散,我想瞭解人到底可以扭曲到什麼境界?因為我一點也不想當好人,我相當自制,因為我不自制,就會有很嚴重的後果,可是我已經如此自制了,你還覺得你可以不自制,不管你瞭不瞭解你生存的意義是什麼,我想你並不瞭解,也沒有機會瞭解了。我唯一能給你的,是把毫不自制的我展現給你看,雖然不至於使你不治,但也大概治不好了。

中秋剛過,今年的月亮特別小,大概是因為十三號星期五,不想跟著倒楣,我蠻喜歡月亮的,它就像大多數人的偶像或政治明星,遠望著充滿光輝,登陸一看坑坑疤疤,但人性就是如此,總喜歡造神,又愛把神拉下神壇。我衷心祝福每個對政治狂熱的人都能徹底失望,然後再繼續狂熱下去,畢竟這麼做總比你回頭看看自己那不堪的人生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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